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歷史舞茶:《我歌我城.河布茶》夢巡新芳春行

作者:蔡孟凱


©經典雜誌提供_顏松柏

座落在大稻埕民生西路上的新芳春茶行,是一棟超過80年歷史的歐風建築,外型上呈現了早期西風東漸時的獨特優雅。新芳春行本身的機能結合了茶行、茶工廠、倉庫及住宅,展現了日治時期茶人工事及茶肆交易的文化景觀。閒置多年的新芳春行一度險些落入被屋主後代及建商拆除的命運,直到2009年被指定為古蹟,重新修復後才再次在世人面前展開大門。
2016年,電視劇《紫色大稻埕》將新芳春行列為拍攝場景,如今則開放民眾參觀,舊功能不再,取而代之地成為多功能的展覽、活動空間。在一個古蹟常常莫名自燃的國度,新芳春行的經歷是相對幸運的,電視劇的加持和自身與大稻埕的歷史情懷,讓它保有一份與社會的情感鏈結。然而,對大稻埕的輝煌時代早已陌生的我們來說,走進這棟已過耄耋之年的古老建築時,我們應該如何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接觸它並且閱讀這棟建築呢?
吳文翠領軍的梵體劇場,2017年度製作《我歌我城.河布茶》選擇新芳春行作為表演場域,以肢體劇場與古蹟建物相互對話,是2017大稻埕國際藝術節(Tua-Tiu-Tiann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rts, TTTIFA)的最後一檔節目。2016年,吳文翠曾於香港土瓜灣牛棚藝術村發表獨舞劇《我歌我城》,以四首台灣歌謠和三位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家書為線索,以吟唱結合舞踏串聯起一段歷史的謳歌。《我歌我城.河布茶》同樣以台灣歌謠及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記憶為文本核心,結合大稻埕及新芳春行的茶文化歷史脈絡,如梁瓊丹所說,讓舞者們「以有形的肉身,碰撞無形之記憶與靈魂」。
除了歷史建物、鄉土歌謠和家書以外,《我歌我城.河布茶》的另一個文本脈絡,則是「茶」。據編導吳文翠自述,每次排練時都會以眾人品茶作為排練前的儀式,演出時也是一樣,觀眾入場前會拿到一個小瓷杯,進入新春茶行至演出開始的前15分鐘,觀眾可一邊品嘗職人鄭婉婉現場泡作的茶茗,一邊在新芳春行歷經時間掏洗的建物空間中遊走。
《我歌我城.河布茶》可概略的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份的表演場域在新春茶行後方中庭,以及原本的茶葉加工區:焙籠間、風選間、揀梗間,第二部分則是在入門大廳。

©梵體劇場_何應豐攝
《我歌我城.河布茶》作品前半,舞者在老建築中舞動,觀眾得以自由穿梭期間,觀察舞者與建築、物件的互動。
第一部分中,觀眾被允許自由在演出場域中移動,5名舞者手捧竹燈籠,在茶行中庭和三間加工廠間恣意遊走,表演者幾乎沒有台詞,而是若有似無的吟唱各種鄉土歌謠,與茶行裡的焙籠、焙籠窟、或是風選機、揀梗機互動及對話。觀眾可以近距離的觀看舞者的肢體和表情,舞者猶如是茶行輝煌時代甦醒的幽魂,迷失在人走茶涼的古老建築裡。然而他們所演繹的並不單純是一段茶人的記憶,觀者不難從舞者扭曲的肢體、近乎吶喊的吟唱與歇斯底里的表情中體會,這群幽魂所經歷的不只是平凡庸碌的生活,更多是一段曾被凌遲剝削的痛苦回憶。
在一陣舞者與建物的狂舞後,舞者們手持響盞、鈴,帶領觀眾走向茶行大廳,開始第二部分的展演。茶行大廳已擺設好簡便的座席,成為一個簡易的劇場。舞者們在大廳舞著赤紅的布幔,如河流般開展,同時反覆重複著囈語的歌謠。在第一部分形如陌路的舞者,現在才開始彼此互動,肢體彼此交疊纏繞。第二部分的敘事相較先前又更為鬆散,舞者的性格和腳色不停的輪替變換著,儼然是一禎禎斷裂的蒙太奇片段。表演的最後,筋疲力盡且聲嘶力竭舞者緩緩捧起竹燈,步上新芳春行二樓,靜謐的結束這個作品。
在表演之前,吳文翠在茶行中庭說道「今天邀請各位來觀看一段記憶」,已為《我歌我城.河布茶》下了最佳註解。舞者們與茶行建築、器具的互動,一開始貌似敘述一段往事,慢慢從中提煉出某種情緒,最後的群舞則揭示了屬於時代的共同創傷,也暗示了幽靈們的悲劇結局。
以表演形式而言,《我歌我城.河布茶》頗有環境劇場的況味,然而它的確在執行上有些瑕疵,例如觀眾人數明顯過多,導致編導必須在演出前「破梗」,先公告觀眾稍後演出者會需要用到的動線及位置以維護演出進行;過多觀眾也難以觀察舞者與建物之間微妙的空間感與距離。另外,令我稍稍不解的是,第一部分充分利用古蹟空間,精采詮釋建物與人、時間、記憶之間的羈絆與情懷,第二部分雖然內容較為豐富,然而卻是回歸傳統劇場般「鏡框式」的展演及觀看角度,不免令人覺得有些困惑及可惜。

©經典雜誌提供_顏松伯

吳文翠在創作自述中說道:「每天排練之始,由某人泡某種茶葉,大家喝那茶、聊那茶喝下去的體感及所帶來的記憶投射……將之融入身心所創作出來的行動包含身和聲的行譜,形音一體。」或許是由於這麼一種即興意味強烈的工作模式,《我歌我城.河布茶》的敘事節奏整體說來是鬆散甚至有些拖沓,這到了作品的後半段,由於場域明顯限縮,讓鬆散更為明顯,幾乎每個小段落都可以單獨抓出來做為一個小總結,彼此之間也難見明確的因果或是邏輯牽連。
若如導演所說,將此作是為演繹「一段記憶」,那麼這樣的敘事架構也並非無法接受,記憶本來就是破碎零散的,何況是這麼一部時代的/建物的/失語的記憶群像。至於「茶茗」,無論是舞者的排練前儀式,或是現場邀請觀眾飲茶入喉,似乎都是在追求催生身體對茶湯的感知,並以此為架構/理解作品的線索。編者別有用心、立意十足浪漫,但恐怕仍是形式意義遠大於實質意義。
有趣的是,編導及表演者對「白色恐怖受難者群向」這個創作概念相當重視,《我歌我城.河布茶》也成功地詮釋了這份歷史情懷,但即便不以「白色恐怖」為主軸,單單作為茶行時光,甚至是新芳春行的追憶似水年華,也不影響《我歌我城.河布茶》的優秀表現。
《我歌我城.河布茶》的內涵及形式堪稱出色,叫我遺憾的是,當舞者在空間中舞動時,我的視野總不免被新芳春行翻修後所增添的裝飾、展板、景片、裝潢給干擾,這些現代人以「活化古蹟」為訴求所強加的外物不斷提醒著我們與歷史的疏離。當然,這絕非表演團隊或是古蹟經營者的疏失,卻也不禁讓人感慨,原來我們只有靠這些外在的加工物,才能夠「活化」古蹟、建物,才能夠讓世人體會、閱讀、甚至是單純接受一棟歷史建築的存在。古蹟以冷漠又慈悲的眼神觀看時間的掏洗,倘若有一日,我們可以不靠一切強加的行銷或包裝,單純靜心品味一棟建築的記憶和夢境,那才是「活化古蹟」成功的一刻吧。
責任編輯:曾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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