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2017年10月27日時我從香港遠道到台北,就是為了觀賞梵體劇場參演大稻埕國際藝術節的主題節目《我歌我城.河布茶》。山長水遠來看演出,除了是因爲我認識此演出的導演吳文翠外,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對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人和事,以及她們運作「茶」作為製作緣起的方法很有興趣。
在2016年時,吳文翠帶著她的獨腳作品《我歌我城》在香港的牛棚藝術村演出。這在香港是一個很難得的演出,除了是因爲在香港做獨腳作品的人不多之外,還有就是台灣228事件的元素很少出現在香港的劇場作品內。她當時以三位受難者的遺書,再配合歌聲及形體交織出一段關於國民黨軍隊鎮壓示威市民,開啟了漫長白色恐怖歲月的憑弔之旅。
是次《我歌我城.河布茶》,吳文翠轉為以導演的角色,和五位年輕表演者合作帶領我們進入了一段樸素 、充滿「台灣特色習俗」夢幻意象的時空。演出甫開始,演員們在有80多年歷史的古蹟「新芳春茶行」中自由遊走,拿著竹燈籠在空間中時而尋找,時而收藏,好像要在茶行中擺設的古舊製茶器具之中找尋一些已消逝、已被忘懷的記憶。這些記憶或許關於家國社會的大我歷史,或許是見著於演員自身的小我過去,但從演員帶著舞踏韻味的身體演繹下,觀眾都能看得出他們是在接通著一些久未觸及的痛苦回憶,同時整個氛圍又像是一個召魂的儀式。
隨著演員們把觀眾帶到茶行的中庭,演出就由演員的各自探索轉為共同的集體經歷。演員們以吳文翠導演及梵體劇場日漸成熟的「行動舞譜」創作法進行創作,吟唱一首首傳統的歌謠,藉著歌謠中的歌曲旋律,以及歌聲中純粹的音聲震動,把深藏在我們細胞中、靈魂中的古舊記憶導引出來。我作為香港人,很慚愧地聽不懂台語,所以絕大部分時間都不能理解歌詞字面的意思。但我想這並不是導演以至製作團隊的重點,因為隨著歌聲,演員們確切地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空間,我彷彿看到了原住民拿著布跳著舞,我又好像看到鄉民在田中種植、收割農作物的蛛絲馬跡,這一切都像是在歌頌這片自古以來便養育著台灣人的土地,蘊含著創作團隊中所有人對這片土地上這些人這些事的關懷。我們在政權及商業社會的「塑造」下,都只顧上抬頭望天,力爭上游,心神都向上飄,但是卻常常忽略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沒有了一片土地的支撐,沒有了腳踏實地的力量,其實我們又如何能夠真正的起飛?
「由傷痕到尋根」的力量
在種種民俗祭典的儀式「加持」下,表演者觸碰到早被覆蓋掉的歷史傷痕。在入神之中我好像看見二二八世代的一眾前輩被呼喚出來,圍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後輩們要說什麼樣的話語。而演員在這種歌聲和祭典的區隔下,能夠不只是直接地講述眾位民主前輩的故事,避免了流於悲情的陷阱,這反而令演出充滿平靜和力量。我想起好幾位在槍斃前依然露著笑容的二二八前輩,例如蔡鐵城等,這種平靜的力量源於他們對自己信念的堅定。而這種溫柔的堅定也讓演員們說著大故事的同時,也能夠折射返回自身。其中一位演員在演後分享說,這次演出讓她重新發現家族的過去,原來她的外公就是白色恐怖時代的受害者之一。在沒有設想之下發現她家族的過去,她卻終於能夠「更細膩緩慢的去了解,將微小或無法言說的細節,成為養份放進身體裡」,重新找回自己,成為自己。
二二八事件。槍決前的微笑。
作為香港人,我常常會叩問:「什麼是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根在哪?」我們的中史教育從辛亥革命成功推翻滿清、二戰、國共內戰,一切都以大中華角度作本位,對自己香港的歷史及本土位置並不重視,除了教授鴉片戰爭時提到數條不平等條約的內容時蜻蜓點水地觸及香港的歷史源頭外,在開埠之後的先輩們在香港做過的什麼事也不太提及。當連自己的家的過去也要靠自己另找方法才能接觸時,更莫說是隔著一條海峽的台灣本土歷史了。
老實說,我對二二八及之後發生的事情並不十分了解,我的淺薄認知只是從網路之上獲得,但在我對白色恐怖的日子的粗疏的理解中,覺得與香港的現狀有些微妙的相似點。2014年香港發生了雨傘運動,但當整個運動在經歷79天後以失敗落幕後,很大一部分的香港人發現單以「泛民主派」一貫行禮如儀的群眾運動未能在與中國共產黨的博奕中獲到任何效果,覺得行動不夠進取。在年青人當中,尤以眾多大學內為甚,更是進一步爆發出一股本土思潮,強調香港主體意識以及本土文化,主張採用各種更進取的方法作抗爭。2016年的農曆新年發生了「魚蛋革命」這宗較為激進的群眾事件,在之後2016年初的立法會補選本土派更是一鳴驚人,為香港人與共產黨的鬥爭中帶來一股新鮮的衝擊。但之後隨著2016年9月的立法會選舉後,本土派在互相攻奸及朝野打壓下被邊緣化。有些本土派的領導人物在面對「魚蛋革命」而來的司法程序時選擇逃亡外國,有些則坦言不知道在這個環境下還能在做些什麼。香港的藝術界在論及雨傘運動及其他社會運動時,都常常泛著一種無力感,充滿著悲情感慨,或者只能鼓著氣在抱怨,直白地於舞台上述說著心中所想。我不否定這些情緒,我自己也處於迷失之中,但這次《我歌我城.河布茶》的演出讓我反思著藝術創作在這個社會氛圍下還有什麼可能性,在對手的強勢下我們又該如何站穩腳步?有不少人都認為,在如此境地,還是低下頭當個順民,或者早點賺一筆錢就搞移民吧。但這個地方於我們的意義又是什麼?我們真的甘願如此丟下這個地方當逃兵嗎?
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香港保衛戰爆發之時為1941年,正值香港開埠100年,無論殖民者或被殖民者都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2、3代。而且當時沒有1997、2046等共產黨要殺過來了的大限問題,所以大家都視這個地方為「家」,認為這個地方和自己的將來是連結著的。故此英國人、華人、法國人、俄羅斯人、混血兒等各個種族,都是出盡吃奶的力氣來保衛香港,即使何東爵士一家高尚望族也是全力參與保衛戰,更有家族成員被監禁。這一種共榮共存的心態在現今的香港或許已經不再是主流。我想,在現在香港的境況民情,除了呼喊爭取民主自由外,更重要的也許是要尋根、要溯源、追尋這個地方的歷史及掌故、要找尋人與人與社區之間的連結。這確是我們這些文化工作者能力範圍能夠做的事。就像羅文錦爵士在戰後在香港義勇軍會所舉辦的茶會中的發言:’It is not a question of nationality and race but a question of what one
can do to protect one’s home and those who are near and dear.’
《我歌我城.河布茶》就是從傷痕走出來,重新尋根,掙脫社會政治的制約,返回根本,找尋我們存在於此時此地的力量。
「茶」
導演吳文翠提到,此次《我歌我城.河布茶》每天排練之始,都會由團隊中人泡茶葉,之後大家喝著茶,聊聊那茶喝下去的體感及所帶來的記憶投射,接著再在「茶氣」駕馭下舞動著把片段發展出來。就這樣不須用力想、用力做,「行動舞譜」意象的靈感就源源不絕地湧出。我自己也有喝茶的喜好,但我也發現很難和少喝茶的人講述什麼是「茶氣」。除了科學的解釋外,我會更傾向更抽象的形容。由茶葉連接著茶樹札根泥土中,到之後由茶人親手處理,再以水泡煮的整個過程中,茶葉一直都浸淫在山和水和人的照料及尊重下,才得以提煉成最後金黃色或碧綠色的茶湯。所以我一直認為喝茶就是和這些山水這些人的接觸和交流。如《我歌我城.河布茶》的茶道顧問吕禮臻老師所說的:「喝茶,要喝出茶湯裡沒有的滋味。茶道的重點不全在茶湯,而是對眼前之人發自內心的真誠與喜樂。」這種誠懇的交流,能讓我們看破因著現實生活、社會教育環境觀念而濃罩在我們眼前的迷霧,重新看見在我們身邊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當眼前的人不再蒼白模糊時,故事就會浮現,人與人之間久違了的關懷和同理心就會重現。
茶界很喜歡引用唐代詩人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的段落來形容「茶氣通體」的感覺: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 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但是大眾常常止於「欲乘風歸去」,更於此截為〈七碗茶歌〉,卻忘了全詩最後幾句是:
「山上群仙司下土, 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去得蓬萊,不是為了肉體的享樂,或者是心靈上的逃避,而是要為墮在巔崖受辛苦的蒼生請命。在《我歌我城.河布茶》演出前後,製作團隊亦有向觀眾奉上香茶,我幻想著這除了是一種文化的推廣外,也是要以此渠道把我們引入異化秘境之中,在「茶氣舞動」中為蒼生叩問,而不只是把這單單看成一個被界定「環境演出」的獵奇式觀演經歷。
有趣的是,《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的作者盧仝以品格清高、回味雋永為後人所推崇,最後卻因捲入在當時的政治鬥爭中而喪命。有傳盧仝與鬥爭中其中一派、宰相王涯的幾位幕僚在相府的書館中吃飯及留宿,鬥爭中的另一派朋黨使吏卒秘密行捕,盧仝說:「我是盧山人,和大家沒有結怨,我有什麼罪?」官吏說:「既然是山人,來宰相的宅院,難道不是有罪嗎?」倉促忙亂中自己也不能辯解清楚,就這樣被處死了。
我覺得盧仝之死和《我歌我城.河布茶》的主題很有呼應。
「新芳春茶行」
演出是在台北市定古蹟「新芳春茶行」中舉行,我覺得這是整個演出的最大瑕疵。在很多新的裝飾、模仿舊時的擺設對比之下,茶行中的古舊的製茶機器就變得像被閹割了,靈魂被囚禁了,只能苟延殘喘地存在著。當我在演出及演後座談時,整個茶行內的全新修復裝潢映入我的眼簾,會讓我忘記了自己正身處一幢有著80多年歷史的建築物,有些時候更會令我從整個演出營造出來的魔幻空間中抽離出來。說到「活化」,為什麼古蹟必然需要「活化」?是否所有舊了的事物就等於死亡,等於沒有價值,等於我們必須為它們重新注入生命?我們能否老老實實地接受一個地方、一件事物即使老了舊了也依然會有其獨特的魅力,然後只作必要的維修,就這個樣子原原本本地讓公眾接觸,而不要讓一位有80多歲的老人家每天敷著面膜、塗著化妝品,以美魔女的形象示人呢?老人家辛苦,我們也辛苦。所以或許在談論古蹟該如何「活化」之前,我們或許要先學會aging gracefully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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